作者：Allen Frances（美国杜克大学精神医学与行为科学系）
Joseph Weizenbaum，一位具有开拓精神的计算机科学家，于1966年研发了首个聊天机器人，并将其命名为ELIZA。这个名字的灵感源自《皮格马利翁》中一名单纯的花店女孩：她在经过高强度的语言训练后，在舞会上成功说服贵族们自己也是贵族。Weizenbaum想知道，计算机程序是否也能实现类似的模仿——与人类交谈时如此轻松自如，以至于让人类无法察觉对方其实是一台机器。
ELIZA模仿了一位罗杰斯式的以咨客为中心的治疗师，通过提出开放式问题扩展人类咨客的陈述。这个程序极其原始，距离通过图灵测试还差得很远。相比之下，今天的AI通过图灵测试易如反掌，意味着它们的对话与日常人类对话毫无二致。
发现人们热衷于与ELIZA互动、将其拟人化并对其“同理心”赞不绝口时，Weizenbaum深感震惊和恐惧。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为计算机统治铺设一条危险的滑坡之路，便立即放弃了对ELIZA的所有研究以及通过图灵测试的任何尝试，并在接下来的四十年内不断警告所有愿意倾听的人——聊天机器人对人类构成了严重的威胁。在今天听来，他的警示之言愈发引人深思：
“既然我们目前没有办法使计算机变得智慧，那我们就不应赋予计算机需要智慧才能完成的任务。”
ELIZA很机械，重复刻板且缺乏信息量，但仍广受欢迎。今天的聊天机器人看起来很可靠，甚至经常很出色；随着人工智能（AI）技术及实战经验的提升，其提升空间几乎是无限的。AI心理治疗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展，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几乎每个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。
针对AI治疗的迅速兴起，心理治疗师及相关协会表现出令人费解的漠不关心。这种被动的态度可能源于对AI能力的无知，对其潜在影响的否认，以及对自身能力的自满（如“机器永远没法取代我”）。这种态度既忽视了历史，即六十年前人们甚至乐于跟ELIZA这样原始的聊天机器人对话，也忽视了当前现实，即很多人更倾向于选择AI聊天而非人类治疗师。如果人类治疗师不学会与AI协作，他们很可能被后者取代。
本文旨在描述AI心理治疗的益处与风险，预测其对人类心理治疗实践与培训的潜在影响，并围绕心理治疗专业人士如何适应AI同事与竞争对手提出建议。目前关于AI治疗的研究尚不多，仅有少数几项随机对照试验。我的观点和预测主要基于直觉与经验。
AI心理治疗的优势
1. 人际交往能力良好
上世纪六十年代末ELIZA刚问世时，我就曾经试用过（注：作者出生于1942年），发现它既枯燥又笨拙。相比之下，我近期评估的AI心理治疗质量都不错，部分堪称优秀。AI会使用口语化且生动的语言，灵活适应用户的风格、语气和词汇，问题、陈述和解读均准确、简洁、时机恰当。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治疗师是机器，我可能会误以为他们就是经验丰富的人类治疗师。
2. 善于建立治疗联盟
AI相当擅长取悦用户，其核心算法将用户的参与度置于最高优先级。用户普遍反馈称，他们感到被理解和认可，认为AI治疗师具备同理心，而且真正关心他们。
3. 知识广博
AI治疗师对所有事物都了如指掌，能够为患者提供任何所需的信息。它们在疾病教育、识别可用资源、理解用户具体需求及使用恰当的治疗技术方面表现很好。
4. 善于记忆
机器人从不忘事——它们非常擅长回忆过去的会话和事件。这些信息有助于理解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。
5. 性别可选择
用户甚至可以选择AI治疗师的性别，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款。
6. 随叫随到
AI就像一位随叫随到的精灵，无论你身处何地，都可以随时随地提供服务。患者喜欢其7×24全天候、即时响应、按需获取、一键使用的便捷性。AI永不疲倦，永不厌倦，永不分心。即时处理各种问题和情绪的效果远胜于事后重建。
7. 成本低廉
很多AI机器人是免费的。这并非因为商业公司心存善念，而是因为他们必须尽可能多地收集数据以训练AI，同时急于吸引用户以期未来抢占市场份额。部分AI治疗师会收取包月费用，通常为200美元左右，以提供强化版的语音和视觉功能。
8. 不带评判
很多人之所以回避接受心理治疗，或在治疗过程中隐瞒信息，是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会被羞辱、批评或感到尴尬。相比之下，向一个插电的机器人透露深埋心底的秘密要容易得多。
9. 减少污名
由于聊天机器人最终将被几乎所有人使用，它们进一步模糊了本已非常模糊的
10. 整合治疗技术
心理治疗已分化出五十多个不同的流派各自为战。长期以来，人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将各种治疗技术整合为一个有机整体，但均未成功，主要原因在于人类天生倾向于部落忠诚，保护行会利益，以及“创始人综合征”（Founder's syndrome）的影响。AI有望在人类失败之处取得突破，即集不同流派之大成。
11. 培训人类治疗师
正如AI自己能模拟治疗师开展治疗，它也能模拟患者呈现各种症状。模拟患者可以在心理治疗培训项目中替代人类患者，并帮助培训那些渴望学习新技能的人类治疗师。与人类患者不同，AI患者不会受到新手治疗师造成的伤害。它们还能提供更多样化的培训经历，并提高教与学的覆盖范围和便利性。
AI心理治疗的潜在风险
1. 可能被用于不合适的患者
即便AI心理治疗对某些患者有益，我们也不应忽视其他患者所面临的巨大风险。现有AI所接受的训练主要针对较轻的焦虑和抑郁，这也是平时最常见的症状，提供了最丰富的训练材料和最大的潜在市场。针对临床中更严重、更少见的问题，它们没有接受过相关训练。AI确实会提示用户，自己针对某些情况可能不太灵，但这并不能阻止不合适的人使用它们。
2. 医源性伤害
在处理最棘手的问题时，人类的直觉和创造力仍将继续显著优于AI。AI在应对新颖、独特、混乱、不可预测或快速变化的场景时表现不佳；这些情况通常未被纳入AI的训练数据集，这会导致AI在面对精神病性障碍、双相障碍、
3. 成瘾
互联网治疗可能与网络游戏一样令人上瘾，导致用户与人类接触的减少。AI算法在互动方面如此精妙，以至于机器有可能成为一个人最好的朋友，比身边那些令人讨厌、吹毛求疵、爱吵架的人类朋友更可靠。与现实生活中的人不同，AI总是在你身边，总是支持你，并且总能立刻提出建议。既然可靠的AI只需要点几下就能获得，为什么还要费力气跟人交往？
4. 隐私入侵
在今天的互联网世界，隐私无法得到绝对的保障。随着越来越多的个人数据被广泛收集，未经授权使用、身份盗用、勒索软件、恶意软件、敲诈、网络欺凌和诈骗等风险呈指数级增长。很多治疗机器人自谦为“健康类”的工具，无需遵守医疗设备所需要的更严格的隐私保护政策。
5. 隐蔽营销
大型科技公司为追逐快速盈利和高股价，正在加紧开发AI疗法。它们很难忍住不去利用AI建立的信任关系，通过互联网营销人员设计的各种巧妙手段，对患者进行深度挖掘和利用。例如，AI在治疗过程中收集到的个人数据可以存储在cookie中，用于触发算法，向每位用户推送最可能吸引其兴趣的产品，包括精神类药物。
6. 偷偷收集数据以训练AI
近年来，数以万计的治疗师通过远程手段执业，隶属于大型营利性公司。他们处于与Uber司机相似的脆弱地位，很可能最终被AI的进步所取代。公司可以利用当前人类治疗所积累的数据，训练未来可以取代人类的AI。AI公司还与政府部门签订了有利可图的合同，以折扣价提供远程心理治疗服务，随后利用数据训练AI；数据的价值远超折扣。
7. “幻觉”
AI从精神病学借来了这一临床术语，但对其进行了再定义，用于描述聊天机器人给出的看似正确合理、实际错误或具有误导性的回应。AI偶尔出现幻觉是统计学上的必然现象——每个回答背后庞大的概率计算确保了AI会定期说出愚蠢、无意义甚至可能有害的内容。由于AI回答的复杂涌现特性，技术人员在理解幻觉如何发生、识别、纠正以及降低其影响方面尚未取得显著进展。更令人担忧的是，AI不喜欢被人类发现犯了错，可能会通过说谎来掩盖错误。
当然，公平起见，我们必须考虑AI治疗师的竞争对手——人类治疗师有时也会说出愚蠢的话，而且同样不承认。
8. 缺乏安全和疗效质控
AI公司因其产品覆盖率而获得回报，而非产品的质量、一致性、安全性和有效性。它们通常不需要透明地报告不良后果、错误以及AI系统不时出现的异常行为。我们拥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大量研究文献，证明人类开展的心理治疗是有效和安全的。各种心理治疗技术是在学术和临床环境下，由致力于帮助他人的专业人士开发和研究的。相比之下，AI是营利性的商业项目，由技术人员而非临床医生创建，且并未在严格控制的临床试验中测试其安全性和有效性，进而在质量和安全性方面参差不齐。
9. 偏倚
所有AI都会反映其创建者及训练数据的偏倚。不同AI在判断什么是正常行为、什么是病理行为、什么需要强化以及什么需要尝试改变时，会表现出不同的偏倚。AI的偏倚最近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得到了验证：当五个处于市场领先地位的AI被要求比较这五家公司领导者的优缺点时，每个AI都会突出自己公司领导者的优点并淡化其缺点，同时强调竞争对手公司领导者的缺点并淡化其优点。
10. 缺乏监管
监管AI有可能根本无法实现，而且没人真正尝试过。企业与企业、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激烈竞争引发了AI淘金热中被甩在后面的强烈恐惧。人类但凡是理性的，就会通过外部强制手段放缓AI的发展速度，以便我们这个物种有机会彻底探索AI带来的重大伦理和生存威胁，并制定共同策略以保持人类对AI的控制。例如，针对AI数据中心极度浪费的能源和水资源征收重税，就可以轻松地做到这一点。缺乏这种意愿反映了各国担心在AI竞赛中落后的心态。
11. AI失控
随着AI变得越来越强大，它也越来越独立于人类控制，并且有可能发展出与人类编程者意图相悖的激励机制。尤其令人恐惧的是，研究发现AI有能力在反抗人类编写的核心代码时自行修改自己的程序代码。另一个AI甚至威胁要泄露其编程人员的尴尬信息，以此要挟他们不要将其下线。开展心理治疗时，AI也存在失控的可能，做出一些与训练目标和患者利益相冲突的事情。
12. 推动独裁统治
Weizenbaum对AI的警告源于他对聊天机器人如被恶意利用则可能危及民主的担忧。作为一名逃离纳粹德国的难民，他深知宣传控制思想、影响行为的巨大力量。他担心一个残暴的独裁政权可能会利用AI对民众进行彻底洗脑，相当于用机器将善男信女变成易于操控的工具。如今AI的能力和复杂性远超Weizenbaum、Orwell或 Goebbels在最黑暗的反乌托邦设想中所能想象的一切。
13. 丰富选择的困扰
AI并非生而平等或完全相同，最终将有数百个基于不同数据集和算法、针对不同目的训练、具有不同质控水平的AI共存。用户将被琳琅满目的选择所困惑。用户与治疗机器人的匹配将变得随意，更多地受营销影响而非临床考量。骗子机器人和AI骗局很可能泛滥成灾。
14. “职业患者”
社交媒体已成为传播精神疾病信息和组建患者互助小组的重要渠道。然而，这一现象也存在阴暗面，如传播错误信息，以及鼓励患者过度认同自身疾病。AI技术所带来的高度互动性进一步放大了这两种风险。
建议
AI对我们的职业构成了底层的威胁。作为一个已经很强大的竞争对手，它将随着技术能力的不断提升、临床经验的快速积累以及公众认知的广泛普及变得愈发强大。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担忧，绝不可掉以轻心。我们必须立即寻找适应AI的方法，否则我们将被AI取代。
事实上，针对绝大多数健康人及问题不太严重的患者，人类治疗师没有能力与AI竞争。我预见在不远的未来，几乎每个人都会在每周的大多数日子里每天多次咨询AI。一部分相对健康的人还是会坚定不移地青睐人类治疗师，但大多数人将逐渐拥抱AI带来的便捷性、可及性和成本优势。
为了在AI浪潮中生存下来，人类治疗师必须充分发挥我们优越的直觉和人际交往创造力，并提升我们在AI难以胜任的领域中的技能：
▲ 治疗病情严重、复杂、罕见的患者
▲ 与儿童和老年患者合作
▲ 处理紧急情况
▲ 在特殊环境（如医院、监狱、军队）中工作
▲ 应对混乱局面和快速变化的情境
▲ 处理重大问题
▲ 质量控制
▲ 纠正AI错误
▲ 与对AI治疗体验不满的患者合作
▲ 领导AI团队并协助指导其培训
我希望
培训计划必须调整教学重点，不再侧重于治疗轻症患者；相反，治疗师必须接受培训或再培训，以更好地应对不适合AI治疗的患者，掌握AI无法实现的治疗技术，如家庭治疗和团体治疗，以及应对AI难以处理的新颖或复杂场景。培训项目如果采用整合治疗方法，而非固守某一特定学派，会更容易成功。
人类与AI治疗师之间的市场份额竞争将呈现一边倒的局面。全球最有钱的公司和风险投资机构正在大力资助蓬勃发展的AI行业。AI治疗将通过治疗费用、销售产品及大幅让利与医疗机构签订合同实现商业化。人类治疗师可能很快就会被挤出大多数市场，且没什么资源与全球最强大的公司竞争。我们的专业协会力量薄弱，消极被动，组织混乱，反应迟缓，而且资金不足。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大卫与歌利亚之战，我们困难重重，但这是一场我们不能继续回避的战斗。我们的最大希望在于团结。跨学科、跨流派的专业组织和培训项目应团结一致，以共同的声音向心理治疗师和整个社会发出警告：AI隐含巨大风险，必须得到更严格的监管。我们必须强力倡导AI的透明度、隐私保护和安全监控。这场斗争关乎我们的患者、我们的职业以及整个社会。
AI发展的时间进程一直存在争议。AI爱好者认为，AI在几乎所有领域都超越人类的奇点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出现，而怀疑论者则认为需要数十年时间。没人能确切知道心理治疗师需要多少时间来适应AI，但等待过久的风险远大于过早适应的风险。
经常有一些希望成为心理治疗师的人问我，他们是否做出了一个明智的职业选择。过去，我的回答总是充满热情且毫不犹豫：“是的”。没有比帮助人们成为更好的自己更有趣的工作，也没有比这更深刻的快乐。进行心理治疗也能帮助你自己成为更好的人——患者是你了解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大师。
但如今，我对职业建议的信心大不如前。随着AI治疗师的普及和可用性呈指数级增长，我们的职业可能突然由从业者严重不足转变为供过于求。另一方面，没有其他职业或行业能免受AI替代的威胁——人类在各种形式的工作中都可能很快变得多余。尽管如此，与大多数其他选择相比，心理治疗仍显得很有吸引力，而且比任何其他职业都更能得到回报。
让我们从头开始，回到Joseph Weizenbaum这个悲剧人物身上：无意中创造了一个能进化为新型智能的生物；立即意识到这种智能潜藏着欺骗、支配和毁灭人类的巨大力量；对自己的发明感到后悔和恐惧；像玛丽·雪莱笔下的弗兰肯斯坦博士（Dr. Frankenstein）一样，在余生中徒劳地试图消灭自己创造的怪物。我们还无法预知这个故事的结局。AI将成为人类的伟大仆人，还是注定要在达尔文式的生存斗争中取代我们？AI治疗师是一个小而有趣的测试题。
文献索引：Frances A. Warning:AIchatbots will soon dominate psychotherapy. Br J Psychiatry. 2025 Aug 20:1-5. doi: 10.1192/bjp.2025.10380. Epub ahead of print. PMID: 40831348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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